厚宇德:杨振宁谈科学家与政治以及科学与哲学
2023-09-07 18:30:08 来源:《物理》2021年第9期

【访谈/杨振宁、厚宇德】


【资料图】

厚宇德:杨先生,您好!很高兴再次见到您!感觉您的气色比去年12月的时候好了许多。

杨振宁:年龄大的人,自然地就怕冷,到了夏天,天气温暖起来,身体会比冬天感觉舒适很多。

厚宇德:那我就开门见山吧。我今天要请教您的第一个主题与去年12月来见您时有关。那次在您的安排下,我在清华高等研究院作了一个讲座,当时您因事未能亲临。报告之后我们 (朱邦芬院士、秦克诚教授、葛惟昆教授、楼宇庆教授等) 一起讨论的问题之一是科学家与政治的话题。科学家大体可以分为两类,如玻恩(Max Born)、费米 (Enrico Fermi) 等,他们更多地乐于做科学研究与教学工作,而不是直接投身于与政治相关的社会管理类事务;有些人则相反,比较擅长甚至热衷于这类事务,如奥本海默 (Robert Oppenheimer),还有泰勒 (Edward Teller) 以及林德曼 (Fredrick Lindemann,丘吉尔的顾问) 等。这个话题涉及到一个人物是冯·诺依曼 (von Neumann),他和您在普林斯顿时是同事吧?

杨振宁:对,冯·诺依曼是我在普林斯顿的同事,他比我大十几岁。

厚宇德:在冯·诺依曼的一本传记里,传记作者说冯·诺依曼有一个极端的观点,他不仅参与社会政治事务,还积极建议美国在冷战时期要搞核威慑,呼吁搞先决性打击。在我看来这是近乎疯狂的极端想法。这本书中说哲学家、数学家罗素 (Bertrand Russell) 是先发制人战争的主要推动者,而冯·诺依曼更加强硬,热衷于出其不意用核武器先决打击[1]。您看到的冯·诺依曼,确实是这么偏激、强横吗?

“计算机之父”冯·诺伊曼

杨振宁:你讲的有些是事实,可你的解释我觉得可能不太正确。比如像冯·诺依曼、泰勒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,都是慢慢演变成这样的。这个演变与整个世界局势的发展变化有密切的关系。你的解释把人分成两类,实际人不是分成两类的,在两个极端之间,人的分布是连续的。

另外,一个人在政治里的位置是随时都在改变的。我想是这样,有些人专门做他自己的研究,不管别的事情;有的人除了自己的研究以外也管别的事情。这两种不同的人的天性是很显然的,古今中外都有这个现象。像奥本海默年轻时是很聪明的物理学家,可是他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也很有兴趣,所以他就参加了很多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左派组织。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这时要投身于政治,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现代人应该做的事情。而费米呢,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兴趣,但他不去参加这个组织、那个组织。

回过来说,中国人也一样,有的中国物理学家喜欢发表对政治的意见,有的不喜欢。整个世界局势发生改变的时候也影响每个人的发展方向。比如说奥本海默在20世纪30年代跟很多左倾的组织有密切的关系,后来美国政府要做原子弹又选中了他作为重要负责人。所以你也可以说,这就把他一生的命运从本来主要做物理的方向推到了另一个方向。而在这一变化发生之后,他个人的长处在其中得以发挥,但最后也给他带来了打击。

所以我想讲的就是不能预先固定这个人是这一派、那个人是那一派,他是随着时间和形势的转移而变化的。再比如泰勒,他是我的导师,他做我的老师的时候主要做物理学研究,可是也是因为特别的原因,奥本海默让他去研究制造氢弹,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。奥本海默让泰勒去研究氢弹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。奥本海默的真正目的,不是因为他觉得氢弹研究在当时真的是必须要做的,事实与此相反。

奥本海默召集很多物理学家研究原子弹,泰勒是其中的一员,他俩的年纪差不多,他们的关系那时也很好。在曼哈顿工程里有个理论组,里面非常重要的两个人是贝特 (Hans Bethe) 和泰勒,贝特是组长 (厚:他后来获诺奖了)。对,贝特很有名,他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3篇长的文章[2],发表在《现代物理评论》(Reviews of Modern Physics)上面。后来到我做研究生的时候,这几篇文章都成为核物理方面经典的必读著作,所以奥本海默就让贝特做理论组的组长。结果研究搞了几天以后,贝特就来找奥本海默,说泰勒在我们这组里边起负作用。什么缘故呢?贝特说:因为泰勒新的见解非常之多,每天早上来就讲两三个新的见解,组里的年青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新见解给吸引去了,泰勒在理论组里,使大家尤其年轻人严重分散注意力,不能集中到研制原子弹的工作上,这个问题得想办法解决。奥本海默说:想什么办法呢?如果你把他调出呢,泰勒会不满意。

结果奥本海默就想出来一个聪明的办法,因为泰勒这个人思想奔放,喜欢思考新的东西。奥本海默思考后说:这样,把泰勒找来。然后他对泰勒说,你去做一个小组的组长,专门研究氢弹。奥本海默的本意是把泰勒从贝特那个理论组分出去,这样子一说泰勒非常高兴。泰勒就找了几个人组成一个小组,他是头,专门研究如何制造氢弹。因为这个缘故,1942年他就开始研究氢弹,这决定了泰勒后来一生的命运。所以你看这里头也有一些偶然的因素。奥本海默认为:第一,氢弹是虚无飘渺的,一时做不出来;第二,反正让他去做这个的话,就解决了贝特的问题。这个事情不但决定了泰勒的一生,而且对整个世界政治格局的发展都有一定影响。[3]

厚宇德:您以泰勒如何介入研究氢弹为例,说明科学家对有些工作甚至人生道路的选择,具有一定的偶然性。而且这往往与外界事态的发展有关。这样理解也有道理,科学家和其他人一样,他的想法和抱负等等,不可能与社会完全隔绝。与此有关,前面您说奥本海默与美国当时的各种左派组织有联系,后来出现关于他的听证会,他的这些行为也成了相关联的证据了,是吧?

“氢弹之父”爱德华·泰勒

杨振宁:你讲的这件事情发生在1954年。在50年代,从现在看起来,那个时候奥本海默在整个美国,尤其是在华盛顿影响非常大,因为他主持过原子弹,原子弹爆炸以后全世界都非常注意,所以奥本海默在美国的地位尤其在美国国会的影响是非常之大的。

可是后来呢,杜鲁门 (Harry Truman) 在1949年下了命令,说是美国要全力发展氢弹,原因是美国发现苏联也搞出了原子弹,杜鲁门就做出了研究氢弹的决定。决定以后,泰勒非常得意,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想做的东西,所以他就找人来,请这些年青人跟他一块来研究怎么做氢弹。他觉得受了奥本海默的影响,一些年青人都不肯去,所以从1949年,他们关系就变成非常之坏。(厚:原来他们二人的关系从1949年就变得紧张了。) 不是当面吵,是背后。泰勒后来说:我去找这人,这人对研制氢弹不发生兴趣;去找那人,那人也对研制氢弹不发生兴趣,这些人都是受了奥本海默的影响。

这不是一个明争,但是一个暗斗。这个后来扩散到了政界,泰勒因为想搞氢弹,所以他跟美国军方,尤其是与那时并存的空军部、海军部、陆军部都有密切关系,尤其是空军对发展氢弹最为积极,因为泰勒跟美国的空军部、空军部部长有很密切的关系。美国的军方要研制氢弹,从他们的立场来看,氢弹发展起来军队的力量就变强大。换个角度发展氢弹国家要投入很多钱,其中也掺杂着军方某些人的私人利益。不管怎么,泰勒就和军方尤其空军搞到了一起。但是他在推动此事过程中,发现有来自奥本海默的巨大阻力,他意识到只有把奥本海默的权力和影响取消掉,他们才能顺利发展氢弹。

这就是1954年出现听证会的背景,他们就去找了艾森豪威尔 (Dwight Eisenhower),在艾森豪威尔的授意下,他的手下人给奥本海默写了一封信,说是我们要停止你参加美国的国防工作,我们给你一个选择,第一个选择是你自动退出,这是最好的选择。第二个如果你不同意,并选择要追究政府为什么不再让你参加国防工作了,那我们就要搞个听证会。结果是奥本海默不选择退出,所以后来就有了听证会。听证会是当时世界上的大事之一,所以你看这一切的事情不是预先就能讲好这个人是这一派,那个人是那一派;形成这个样子,与整个国际局势的发展都有很重要的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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